
在光影交错的叙事世界里,斯蒂芬·金的原著与弗兰克·德拉邦特的镜头共同铸就了《肖申克的救赎》这部不朽的电影杰作。它通常被解读为一曲关于希望、自由与友谊的赞歌,一个坚韧灵魂对抗体制压迫的史诗。然而,当我们拂去其通俗情节剧的情感外衣,深入其精神内核时,会惊异地发现,这部电影的哲学基底与一百多年前卡尔·马克思在巴黎写下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简称《1844手稿》)形成了惊人的互文关系。可以说,《肖申克的救赎》以一种寓言式的、具体可感的方式,上演了一场关于“人的异化”及其自我救赎的现代启示录,它不啻为一部影像化的《1844手稿》。
《1844手稿》的核心概念是“异化劳动”。马克思指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不再是人确证自身本质力量的自由活动,而变成了一种与人自身相对立的、异己的力量。人的本质被其创造的劳动产品、劳动过程、同类乃至自身所剥夺。而肖申克监狱,这座以灰色高墙、严酷戒律和无情狱警构筑的封闭王国,正是“异化”这一哲学概念最直观、最极端的物理呈现。监狱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非人化的生产机器,它剥夺了囚犯的自由、尊严和未来,将他们简化为一个个编号,一个仅仅为了维持系统运转而存在的工具。安迪·杜佛兰,这位蒙冤入狱的银行家,甫一踏入肖申克,便被抛入了异化的深渊。他的社会身份、专业技能和个人尊严被瞬间剥夺。在洗衣房里,他从事着单调、重复、毫无创造性的强制劳动。这正是马克思所描述的“劳动产品的异化”与“劳动过程的异化”的缩影。囚犯们生产的衣物、修筑的屋顶,并不属于他们,劳动过程带给他们的不是自我实现,而是无尽的疲惫和精神的磨损。监狱的“产品”——绝对的秩序和对囚犯的改造——反过来成为压迫他们自身的工具。典狱长诺顿那句“把信仰交给上帝,把身体交给我”的训诫,无异于资本家对工人发出的占有其全部生命力的宣言。
然而,安迪与周围麻木的大多数囚犯不同,他从一开始就在进行一场对抗异化的持久战争。这场战争的起点,不是越狱的策划,而是对“人之本质”的顽强坚守。马克思认为,人的“类本质”在于自由自觉的活动,在于通过创造性的实践来认识和改造世界,并在此过程中与他人建立和谐的社会关系。安迪在肖申克的一切“出格”行为,都可以被看作是对这种“类本质”的艰难恢复。他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为狱警报税,换来的不仅仅是几瓶啤酒,更重要的是,他将异化的、强制的劳动,转化成了一次短暂的、具有创造性和自主性的“自由活动”。在那个著名的屋顶场景中,阳光洒下,囚犯们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尊严,仿佛回到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状态。这短暂的瞬间,是安迪通过智慧将“异化劳动”颠覆为“人的劳动”所创造出的一个微小的、自由的共同体。这是对“人的类本质”的一次诗意召回。
更深层次的对抗,体现在安迪对精神世界的开拓上。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使人沦为单向度的、物质性的存在,精神生活被商品逻辑所侵蚀。肖申克监狱同样试图将囚犯的精神世界彻底荒漠化。它提供的只有《圣经》——一部被典狱长诺顿工具化、用以掩盖其罪恶和维护其统治的文本。而安迪则顽强地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精神“飞地”。他冒着被惩罚的风险,通过广播播放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让那超越尘世的音乐穿透高墙,短暂地将所有囚犯从异化的现实中抽离出来,让他们记起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叫做“美”和“希望”的东西。这音乐如同一场精神的革命,它宣告了即使在最不堪的境地,人的精神追求也无法被彻底禁锢。同样,他耗费数年心血建立的监狱图书馆,更是对抗精神异化的核心阵地。书籍和知识,代表着人类文明的精华,是思想自由的载体。安迪通过建立图书馆,不仅仅是在传播文化,更是在为囚犯们提供一种精神武器,让他们有能力去思考、去感受、去想象一个超越监狱围墙的世界,从而抵御体制化带来的精神麻痹。这正是马克思所强调的,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其全面发展离不开丰富的社会文化生活。安迪在监狱内部重建了一个微型的文化共同体,这是对“人与人之间异化”的有力反击。
影片中的另一位核心人物瑞德,则是“被异化者”的典型样本。他深谙监狱的生存法则,以“我能为你搞到任何东西”的姿态游刃有余,但这恰恰是他被体制深度同化的表现。他承认自己被“体制化”了,害怕离开这座虽然剥夺他自由但却给他提供确定性的监狱。瑞德的状态,完美诠释了马克思笔下那个与自身本质相异化的工人:他已经习惯了被奴役的状态,甚至将锁链视为安全感的来源,丧失了对自由的渴望和想象力。他的每一次假释申请都遭到拒绝,因为他的回答充满了程式化的、毫无灵魂的忏悔,那是说给体制听的语言,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声音。直到安迪出现,瑞德麻木的内心才开始被搅动。安迪送给他的口琴,是他被压抑多年的艺术天性的微弱回响;安迪对他讲述的关于墨西哥的梦想,则是在他荒芜的心田中播下了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影片的高潮——安迪的越狱,是这场对抗异化的斗争最彻底、最辉煌的胜利。它不仅是肉体的解放,更是对整个异化系统的总清算。那条用二十年时间挖出的隧道,是安迪以最坚韧、最富创造性的“劳动”对监狱这个异化堡垒的否定。值得注意的是,他爬出的那条污秽不堪的下水道,象征着他必须穿越由异化所造成的一切肮脏、腐朽与非人境遇。当他在暴雨中张开双臂,迎接自由的洗礼时,那一刻,他完成了人的“自我创生”。他不再是囚犯7927号,也不是过去的银行家安迪·杜佛兰,他是一个经过彻底否定之否定而获得新生的、完整的人。他不仅恢复了被剥夺的财产(象征着对劳动产品异化的拨乱反正),更重要的是,他找回了人的自由本质。如果说安迪的越狱是个人完成的“自我救赎”,那么影片的结尾则将这一救赎延伸到了“人类解放”的层面。安迪留给瑞德的信和那个充满希望的约定,是对“类”的召唤,是对“人与人之间异化”的最终克服。瑞德在最后一次假释听证会上,终于放弃了体制化的语言,说出了发自肺腑的真话。他的这番独白,标志着他摆脱了精神上的“体制化”,完成了内在的自我解放。当他跨越边境,在墨西哥那片蔚蓝的海边与安迪重逢时,影片完成了它的哲学闭环。这不仅仅是两个朋友的团聚,它象征着两个摆脱了异化的、完整独立的个体,在一个没有压迫的、自由的场域中,建立了真正属人的、和谐的社会关系。这片“没有记忆”的太平洋,正是马克思在《手稿》中所向往的那个消除了异化、人能够实现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的诗意象征。

因此,重审《肖申克的救赎》,我们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励志故事。它是一部深刻的哲学寓言,它用一个极端环境下的个人抗争,生动地演绎了《1844手稿》中关于人的异化与解放的宏大主题。肖申克监狱是异化社会的缩影,安迪·杜佛兰则是那个觉醒了的、坚决要夺回人之本质的无产者,他的救赎之路,便是从对抗异化劳动,到重建精神世界,再到最终砸碎锁链、实现自我解放和人类联合的漫漫征程。这部电影以其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将马克思青年时期那些略显晦涩但充满人道主义光辉的哲学思辨,转化为一个我们每个人都能理解、并为之深深感动的关于自由与希望的永恒传说。它告诉我们,无论身处何种禁锢,对人之为人、直至阶级的尊严与自由的追求,都是我们最终能够凿穿黑暗、奔向光明的力量源泉。
「 支持米兰体育!」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米兰体育网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