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埃德米尔森・帕拉纳(Edemilson Paraná),芬兰拉彭兰塔-拉赫蒂工业大学(LUT University)社会科学系副教授、巴西塞阿拉联邦大学(UFC)社会学研究生项目荣誉教授,同时担任巴西国家科学技术发展委员会(CNPq)研究员。
翻译:赵丁琪
加密货币常以 “颠覆性创新” 自居:它挑战传统金融机构,号称能为人们提供摆脱国家控制的途径。但加密货币究竟是什么?
作为首个且影响力最大的加密货币,比特币诞生于 2008 年,是对全球金融危机的一种回应。其匿名创始人以 “中本聪”(Satoshi Nakamoto)为化名发表的创世宣言中,隐约可见对银行体系、货币任意发行及政府救助的批判。然而,它提出的解决方案并非打破市场逻辑,反而是加剧这种逻辑:通过消除中间环节,构建一个监管更为宽松的金融体系。受无政府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影响,比特币的支持者将其宣传为实现货币 “去制度化” 的工具,声称能保护个人财富免受通胀和政府监管的影响。

这里存在一个耐人寻味的矛盾:2008 年的危机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根本性矛盾,但加密货币领域并未成为该模式真正且实质的替代方案,反而成了将其推向极致的载体。比特币的支持者并未将危机视为极端金融化失败的信号,反而认为危机的根源在于我们 “不够新自由主义”。因此,他们提出的对策并非在货币与金融领域进行社会干预,而是打造一个没有中央银行、没有政府参与,完全由代码和自主市场主导的货币体系。
加密货币在将新自由主义理念推向极端的同时,本身也成为了体系结构性危机的一种体现。其指数级增长反映出人们对传统金融机构信任的崩塌。数百万人接纳这种数字货币,部分原因在于传统银行体系未能提供稳定的服务,也未能让大众平等获得信贷与投资机会。从这个角度看,加密货币领域可被解读为对新自由主义的一种抗议——尽管这种抗议始终局限于新自由主义自身的意识形态框架内。这一悖论至关重要:加密货币是对新自由主义危机的回应,却非但没有克服危机,反而强化了其核心原则。
加密货币与威权新自由主义
加密货币主张捍卫个人在金融领域的 “主权”,消除任何形式的政治干预或国家监管。这个体系中没有最后贷款人,没有反周期货币政策,只有一个基于个人激励的自足市场。这种逻辑体现了无政府资本主义的反社会理想,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默里・罗斯巴德等思想家便曾倡导这种理念,他们主张货币私有化,推动市场绝对竞争。
这一意识形态框架被极右翼领导人巧妙利用,而加密货币的兴起与极右翼势力的抬头在时间上重合,绝非偶然。两者存在一种 “选择性亲和”:在这些领导人的话语中,加密货币成为对抗 “国家主义” 的武器,是纯粹由供需关系主导的经济象征。
例如,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将经济去监管化和国家私有化作为核心纲领,其立场与推动比特币使用的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高度一致。这位自称为 “无政府资本主义者” 的政客,将加密货币视为对抗中央银行的工具,认为它是 “经济自由” 的纯粹体现。
在萨尔瓦多,纳伊布・布克莱(Nayib Bukele)将比特币定为法定货币,这一决定挑战了国际金融体系的传统结构,也强化了他 “颠覆性领导人” 的形象。然而,在这套创新性说辞的背后,这一举措实际上巩固了其政治控制,为私人投资者创造了新的价值榨取机制,加剧了民众的经济脆弱性。
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则在对加密货币的怀疑与机会主义接纳之间摇摆。尽管其执政期间曾试图对该领域的某些方面进行监管,但在新一轮竞选活动中,他却与加密货币社群结成同盟,尤其是那些将他视为对抗中央银行 “暴政” 和 “金融社会主义” 堡垒的群体。这一策略延续了全球极右翼的惯用手法:利用民众对传统金融体系的失望,将其引向反动的政治议程。
加密货币领域与极右翼
加密货币领域对这类政治人物的亲近,部分源于两者共享一套对抗 “建制派” 的叙事。加密货币宣称能以去中心化方式解决国家权力 “滥用” 问题,极右翼则将自己塑造成对抗 “全球主义” 和 “精英腐败” 的唯一可行选择。在这一联盟中,技术与意识形态相互交织,催生了一种威权资本主义形态——在放松经济监管的同时,强化社会与政治控制。
在个人竞争白热化、不平等加剧、霸权危机凸显,且长期危机中不断出现牺牲性要求的背景下,加密货币所标榜的 “快速巨额投机收益” 理念愈发具有吸引力。一方面,右翼民粹主义领导人与 “危机新自由主义” 之间存在共生关系——他们既是这一过程的成因,也是其结果;另一方面,这些势力却更高效、更大胆地将当前局势引导向对自身有利的方向,通过将加密货币包装成金融自决的载体,疏导社会不满情绪。
但加密货币的局限与矛盾十分显著。其内在的波动性、监管缺失以及投机属性,使其成为一把双刃剑。它非但没有将公民从金融权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反而制造了新的依附关系。现实与承诺相去甚远:所谓的 “无监管” 并未带来更多自由,反而催生了新的科技金融精英,他们复制并加剧了已有的不平等。如此一来,“去中心化” 的承诺在加密货币市场巨头(从交易平台到投资基金)的集中化过程中化为泡影。

乌托邦与资本的极端化
加密货币正处于一种张力之中:既被宣传为 “解放工具”,又是新自由主义逻辑的深化。它是危机的产物,却试图将危机推向极端,固守 “问题不在于市场,而在于市场不够充分” 的理念。因此,无需讨论国家治理中公私领域的功能失调或矛盾——对加密货币领域而言,恰恰是公私分离这一基础原则需要被抨击。正如玛格丽特・撒切尔所言,“不存在社会,只有个体”,一切都应遵循私人逻辑 ——“米莱门” 事件(MileiGate)便是绝佳例证。
这种对传统金融体系的 “反抗”,并未带来对该体系的超越,反而使其变异为更极端、更隐蔽的形态。加密货币领域并非金融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而是它的极端版本——一个没有任何制度制衡的版本。其发展非但不意味着新自由主义的终结,反而彰显了它在自身危机面前的重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加密货币并非后资本主义经济的未来,而是证明了资本主义即便步履蹒跚,仍能找到自我重塑的方式,维系其权力结构。
这一过程在右翼民粹主义领导人的崛起中得到体现:他们一边谴责 “国家干预主义”,一边利用国家机器巩固自身权力。作为新自由主义的 “叛逆之子”,他们挑战新自由主义的传统机构,却强化其排斥与积累的核心逻辑。
极右翼领导人与加密货币领域出于信念或利益而结成的联盟掌权,开启了 “加密混乱”(criptocaos)的新时代——以去监管化、私有化、投机化和波动性加剧为特征。在这种阴暗的 “加速主义” 中,加密货币延续着不稳定性,加剧了全球货币与金融的不对称性。极右翼对加密货币的接纳绝非偶然:它是一个更广泛现象的体现——技术正被用作加剧不平等、巩固新权力体制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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