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编者按】这篇文章是旷新年老师的旧作。朝鲜氢弹爆炸成功，核武装全面升级，东北亚局势在世界再次引起轰动。旷老师认为，目前中国一些人士对朝鲜核武器的敌意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个即使美国也知道核扩散不可阻挡的时代，打破大国以核武器主宰世界的格局，反而会导致国际关系的民主化，更好的应对核扩散这个世界性问题。而这个经验，从伊拉克战争中就可以看到。
前言：
今天，朝鲜宣布成功进行了氢弹试验，同时承诺决不首先使用核武器。这意味着朝鲜与美国建交及改革开放进入了倒计时。朝鲜核武装以后，对于南北朝鲜关系的缓和、东亚的稳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从长远来看，它将导致美国霸权被迫退出朝鲜半岛。为此，我将2003年为美国《positions》杂志写的《“先发制人”的战争与失控的世界》中文版发表，并改题为《从伊拉克战争看朝鲜核爆》。
旷新年2016年1月6日。
“先发制人”的战争与失控的世界
北京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旷新年
美国布什政府未获联合国授权，不顾法、德、俄三国明确反对和全球前所未有的强大反战浪潮，悍然发动了入侵伊拉克的战争。布什总统傲慢自负地把入侵伊拉克的军事行动名之为“伊拉克自由行动”，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宣称，入侵伊拉克的军队将会受到“鲜花和音乐”欢迎。然而，入侵和占领的结果却是催生了更多的暴力和更大的混乱。全球民意调查显示，人们普遍厌恶和反感美国好战的行为，认为美国才真正是世界安全的最大威胁，即使在亦步亦趋的盟国英国，其民众也毫不例外地持有同样的看法。
多谢命运的宠爱和诅咒
我已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是天使还是魔鬼
是强大还是弱小
是英雄还是无赖……
伊拉克大地燃起的战火让人记忆起巴比伦空中花园砖墙上的古老诗句。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这片被野蛮的炮火肆意蹂躏的土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发源地之一，是世界上第一部法典——《汉姆拉比法典》诞生的地方。
连清川在《破碎的现代》一文中描述伊拉克战争的后果说：“随着美国军队的精确制导巡航导弹，掠过波斯湾，准确地砸在巴格达南部的目标，第二次海湾战争拉开帷幕，世界开始破碎了，我们所了解的现代，开始破碎了。这是一场事先张扬的战争，战争的爆发没有悬念，战争的结果没有悬念，战后的故事，却将会悬念迭起。在这次战争之前，这个世界、这个现代，还是有秩序的，虽然这个秩序带着一定的不确定性，但是每个国家，每个国际行为主体，还有一定的行为准则，这就是，在联合国的框架下，美国超强，各方努力说话，第三世界国家通过联合国发表各自声音——无论强弱。但是这次战争改变了这一切。……一场事先张扬的战争，改变了我们的现代。”苏联帝国崩溃以后，世界失去了平衡，20世纪提前结束了，人类突然踏上了不确定的前途。
人们将20世纪看作是悲剧的世纪。20世纪下半叶人类曾经生活在毁灭的边缘，美国和苏联一直把手放在足以多次毁灭人类的庞大核武库的按钮上。在许多人看来，冷战的结束，印证了福山“历史的终结”的预言。人们以为，随着冷战的过去，一个黄金时代将会降临。然而，阿锐基却用熊彼特的这一句话来结束《漫长的20世纪》一书：“人类在地狱般的(天堂般的)后资本主义的世界帝国或后资本主义的世界市场社会里窒息(或享福)之前，很可能会在伴随冷战世界秩序的瓦解而出现的不断升级的暴力恐怖(或荣光)中化为灰烬。”(Arrighi 1994, 356)
伊拉克战争撩开了21世纪的帷幕。伊拉克战争不是一场单纯的战争，而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它将使国际政治产生深刻的变化。2002年9月17日发表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提出了“先发制人”的战略，伊拉克战争则是这一战略的实验。“先发制人”战略和伊拉克战争导致了旧的国际政治秩序的瓦解，它使许多传统的规则一夜之间就失效了。它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我们现在远远不能想象和估计。然而，确实正如英国首相布莱尔所说的那样，伊拉克战争将会决定未来几十年的政治。尽管它将造成什么样的政治后果，人们的看法完全不同。
现存国际秩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在美国主导下建立起来的。联合国当然不是一个充分民主的机构，自成立之日起，联合国就受到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的控制，同时也是美国和苏联两个超级大国政治角力的舞台。无论如何，美国和苏联都不怀疑联合国的意义和作用，美国曾经积极利用联合国来输出自己的价值。美苏两霸的对峙和相互制衡给20世纪下半叶带了“漫长的”和平。可是，在另一个超级大国苏联崩溃以后，作为唯一霸权的美国，再也不耐烦利用联合国来推行自己的价值，而是追求“帝国统治下的和平”。
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军事行动，损害了联合国的权威和国家主权不可侵犯的原则。战争爆发前，布什曾经反复发出警告，如果安理会拒绝通过授权动武的决议，“联合国将会变得无足轻重”。一些鹰派人士和保守派报纸甚至威胁，美国有可能退出联合国，使联合国无疾而终。美国新保守主义“先发制人”的战略思想及其对于主权的重新界定，将在21世纪引发一场“革命”。伊拉克战争将会树立一个普遍的模式。美国将以新帝国主义想象力来改造所谓“无赖国家”，整理全球秩序。“先发制人”战略标志美国抛弃了以西方传统的国际规则体系和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的法治原则，重新倒退到赤裸裸的强权时代。南非前总统曼德拉在与法国外长德维尔潘会谈后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对记者说：“自联合国成立以来，这个星球上还没有发生过世界大战，因此任何人，特别是那些超级大国的领导人，超越联合国框架单独挑起的行动必将受到所有和平热爱者的谴责。”他在6月20日访问爱尔兰时说：“任何国家、任何组织、任何领导人，如果把联合国撇在一边，那么他就对世界构成了威胁，我们绝不允许这个世界再次堕落到由大国统治小国的境地。”
“先发制人”的战略不是一种单纯的军事战略，而是一种可怕的野蛮的政治。这是对人类文明的严重挑战。它关系到世界是寻求文明和秩序，还是陷入暴力和混乱。也正因此，美国的这一战略转变才在欧洲以及整个世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应。美国和欧洲盟国因为伊拉克战争产生了深刻的裂痕。美国媒体提出了“老欧洲”和“新欧洲”的概念。肇始于1492年的现代世界历史，是欧洲以为中心向全世界进行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扩张的历史。然而，在今天，美国已经代替欧洲承担起这种传统的角色。在美国新保守主义政治想象力的鼓舞下，美国已经成为了专横自任的霸权，随意任性地涂改世界地图，成为了世界秩序一种最激烈的破坏力量。相反，欧洲则转变成为了理性和文明的力量。欧洲和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所呈现出来的分歧，一方面是利益的冲突，另一方面也是文明的差异。欧洲和美国有着不同的历史，经历了漫长的残酷的民族战争和阶级斗争，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巨大的死亡和剧烈的破坏已经深深地印进了欧洲大陆的历史记忆之中。因此，美国政治意义上的“老欧洲”，实际上却是文明史上的“新欧洲”。美国政治学者罗伯特·卡甘在《政策评论》上写道，不要再假装美国与欧洲仍是盟友，冷战结束后，他们已开始拥有不同的价值取向，对伊拉克问题上的分裂不过是其开始。卡甘借用了福山的概念，他说欧洲已处于历史的终结，它向往和平、稳定的生活状态，传统的实力政治形态已让位于平等协商，超国家组织逐渐取代了独立国家，但美国却仍处于历史的进程之中，它需要运用传统的权力政治(军事)去对付伊拉克与基地组织。
美国“先发制人”的战略并非始于伊拉克战争。1963年，肯尼迪政府资深外交事务顾问狄恩·艾奇逊在美国国际法学会发表讲演时就曾经为攻击古巴辩护说，当美国对它在世界的地位、名誉与权威的挑战回应时，不存在什么合法性的问题。过去20年里，美国政府置国际法和联合国宪章于不顾，先后对格林纳达、巴拿马、海地、科索沃、利比亚、苏丹等国家和地区采取军事行动。但是，在苏联消失以前，白宫不敢公开将对主权国家和合法政府的入侵和颠覆作为国家政策。只有在苏联崩溃、美国霸权的制衡力量消失、这个世界失去了基本的力量平衡之后，新保守主义才堂而皇之地把“先发制人”明确表述为国家政策。美国霸权是迄今为止从未有过的强大霸权。美国的军事实力无可匹敌，其国防开支相当于世界其他国家国防开支的总和。在某种意义上，它极端强大，可以无所不为。
美国的“先发制人”的战略和单边主义明显暴露出美国政治的悖论：一方面认为民主是一种普适的价值，另一方面却蔑视联合国，违背国际法，推行霸权，主张“帝国统治下的和平”。布什政府基于狭隘的国家利益，仅仅通过威胁、贿赂、恫吓和强硬获得支持，结果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约瑟夫·奈在《伊拉克战争之后的美国实力与战略》一文中说：“新威尔逊主义和杰克逊主义组成的新单边主义联盟低估了软实力和国际制度的作用，使华盛顿丢失了推行国家安全新战略的某些最重要工具。亨利·基辛格(Herry Kissinger)指出，美国新一代领导人正面临着历史性考验，即利用美国现有的优势来促成国际共识，其被广泛接受的规范将在更加不确定的未来保护美国的价值观。如果任由新单边主义沿着这条轨道前行，美国必会遭遇失败。”
伊拉克战争使美国陷入了空前的政治孤立。随着萨达姆塑像轰然倒塌，美国霸权的规范权威和道德合法性也土崩瓦解了。在全世界近200个国家中，仅仅只有48个国家支持美国入侵伊拉克的战争，而且这些支持美国的国家中竟然还有15个不敢公开自己的名字 。扎卡利亚(Fareed Zakarid)在今年3月24日《新闻周刊》题为《傲慢的帝国——美国为何吓坏了全世界》的文章中指出，“美国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被孤立的战争，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盟国顽固地反对自己的政策，从来没有激起这么严重的公众反对、愤怒和不信任。”“一场战争，如果成功的话，可能会解决伊拉克问题，但解决不了美国问题。让全世界人民焦虑的是全世界都被控制、捏拿在一个国家——美国手中。他们会对我们深深地猜疑和恐惧。”美国弗吉尼亚州85岁的民主党参议员柏瑞德，在伊拉克战争即使爆发时悲痛地说：“今天我为我的国家哭泣。美国在世界上已经永远不再被看作是强大、有善心、助人为乐的维持和平者……相反，在全球，我们的朋友不再信任我们，我们的话被争论，我们的意图被质疑。而且，我们美国毫不谨慎，又毫无顾忌地用霸权的方式，向世人展示我们的超级大国地位。”
不受限制的霸权为追求自己的利益为所欲为，成为令他国疑惧不安的威胁力量。朝鲜宣布退出核不扩散条约是伊拉克战争以及美国“先发制人”战略的后果之一。朝鲜是一个弱小民族，殖民统治、军事占领和领土分裂伴随着朝鲜的整个现代历史;因此，朝鲜是一个极为自尊和敏感的民族。可是，布什政府上台伊始，就中断韩国金大中总统创始的“阳光政策”，干扰和破坏南北朝鲜自主的和平统一进程。布什总统把朝鲜和叙利亚、伊朗等国家一起并列为“邪恶轴心”和“无赖国家”，等于将朝鲜直接置于美国的枪口之下，并且排上了军事入侵的日程表。布什政府在追求美国的绝对安全的同时，却完全无视朝鲜等弱小国家对国家安全的严重焦虑。朝鲜迫切需要美国的安全承诺;然而，美国却拒绝与朝鲜签订“互不侵犯条约”，拒不放弃对于朝鲜的军事侵略和战争威胁。美国在伊拉克的行动已经充分证明，接受武器核查不但无法避免战争，反而点燃了战争的导火线。在第三世界国家看来，美国是一个不可信任的超级大国，是一个为了追求自己的绝对利益而任意践踏文明规则的最大“无赖国家”。“我们当然会与北韩举行直接对话。”阿米蒂奇在国会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听证会上说。朝鲜官方通讯社朝中社对此发表声明说：“美国表示无意进攻我们，并寻求和平解决方案，但在对话的背后，他们正用最后的战争准备来愚弄我们。”美国“先发制人”战略导致了朝鲜核问题，而布什政府进一步又利用朝鲜核问题误导和愚弄美国人民，准备一步一步诱导到战争的结局。
美国曾经断然拒绝法国等国家要求给予联合国武检人员更多时间对伊拉克进行武器核查的建议。现在伊拉克战争结束已经几个月了，已经远远超出了法国等国要求给予联合国武检人员宽延的期限;然而，美国既没有在伊拉克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没有发现萨达姆政权与本·拉登的基地组织合作的任何证据。美国发动入侵伊拉克的战争的理由和借口已经全部落空了。伊拉克战争刚刚结束，5月15日，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就宣布，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事实越来越清楚，美英两国政府在战前都有意利用虚假情报误导国会和人民，为发动战争铺开道路。
布什总统的“自信过剩”引起了人们深深的忧虑。如果整个世界受制于唯一的霸权，而这个霸主又是个希特勒式的人物;那么，谁能够保证或制约他不滥用权力，对世界造成危害呢?日本以中村事件为由策动了“9·18事变”侵略中国，德国以苏德台地区的日耳曼人被杀为由占领捷克，从而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美国以自己的民主制度自豪;可是，我们不应当忘记，后来被人称为“战争疯子”的希特勒也同样是通过民主选举上台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7月12日，比利时新政府甫一宣誓就职，就表示已经决定废除《万国管辖权法》，以免美国总统布什和以色列总理沙龙遭到战争罪行起诉。因为美国警告说，如果布什在比利时法庭受到战争罪的指控，那么比利时作为欧盟和北约等国际组织总部所在地的地位将会受到威胁。我们可以看到，美国正在利用单极霸权的地位解除一系列国际约束。
美国的战略转变不仅导致了世界秩序的解体和混乱，而且同时也引起了国内政治的深刻变化。正如希特勒利用了“国会纵火案”一样，布什总统同样也操纵和利用“9·11”恐怖主义袭击所造成的恐惧心理，使美国人民在恐惧中接受新保守主义的危险政策。布什政府利用“9·11”恐怖事件和反对恐怖主义的意识形态不断修改国内法律，限制公民人身和言论自由等权利，使美国的民主制度面临危机。
美国奉行的单边主义政策，尤其是把“先发制人”用于自己所定义的威胁上，只能加剧冷战结束后破碎的体系的进一步紊乱。现在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了，萨达姆政权被通缉的人物已经大部分被抓捕或打死了;但是，伊拉克人对于美国占领军的袭击却有增无减。既然伊拉克政权是被不法暴力粉碎的;那么，伊拉克也必然继续在暴力、混乱和恐怖主义袭击中煎熬。“伊斯兰恐怖主义分子”的“人体炸弹”像夏天的玫瑰一样绽放，这成为了新千年一种令人震惊的景象。如果说核弹是现代文明的恶之花，那么，人体炸弹则是“后现代”文明的一种独特的景观。在新的千年中，“人体”奇妙地转变成为了“炸弹”。它是如此柔软，又是如此暴烈。美国的巡航导弹和精确制导炸弹号称“精确制导”;可是，2001年5月8日，在科索沃战争中，美国五枚巡航导弹却“误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不论西方技术文明多么发达;可是，难道还有比被“现代文明”所排斥的伊斯兰武装战士的人体炸弹瞄准得更精确的武器吗?人体炸弹既是现代文明的极致，也是现代文明的诅咒。如果说“先发制人”是一种“自信过剩”的政治的话，那么，人体炸弹则是一种绝望的政治，是“先发制人”的政治的不可或缺的补充。
“先发制人”的后果是无法预见的。由于拆除了规则和程序，它可能释放出没有约束和界限的各种罪恶和毁灭力量，从而带来无穷的暴乱。中国有一句俗话，叫做“放鬼容易捉鬼难”。美国人不应该忘记，策划“9·11”恐怖袭击的本·拉登本身就曾经是美国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地地道道的“美国制造”。美国以不法暴力破坏了现存的秩序，只有可能诱发更多的不法暴力和更大的混乱。“先发制人”的危险在于，它的示范作用和连锁反应是不可预知和无法控制的。不仅美国可能会沿着这条危险的道路继续走下去，而且将激发其他潜在的力量不择手段突破禁忌。因此，“先发制人”的伊拉克战争实际上开辟了一条没有界限的暴乱之路。美国的“先发制人”的战略不仅是一种深刻的政治变化，而且摧毁了人类伦理的基础和道德的边界，引起了全世界深刻的不信任和巨大的恐惧。
“己所不欲，毋施于人。”中国的孔夫子在2000多年前如是说。与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的观点不同，绵延了5000年的中华文明的基本智慧在于“中庸之道”、包容文明的差异性与多样性以及不同文明和谐共处的理想，这就是“和而不同”的思想。然而，不幸的是，西方文明往往将“异”视为恶。美国不仅认为自己的价值是普遍性的，而且将“先发制人”作为推广自己的价值的手段。这种以“先发制人”的武力威慑为后盾的普遍主义，正在使人类文明面临严峻的考验。
2003年作，刊载于美国《positions》2005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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